已经过了凌晨3点，雨后四川彭州连绵的山林里湿润凉爽，张潓萍喜欢这样的天气，她怕热。但山路很泥泞，过去的12个小时，她摔倒了多次，胳膊肘、胯部都擦破了。

天快亮了，这时困意最浓，张潓萍晃了晃头，保持清醒，继续往前。

天又黑了。

终于看到终点，她冲了过去。30小时12分27秒，2024彭州“熊猫蜀道山超级越野赛”160公里女子组第一名，她左手举起终点横条，接受闪光灯的洗礼。

要讲张潓萍的故事，开头并不难，无论用上面的200多个字，还是用生长在大理剑川的山村、初中时被800米累垮、连全马都没跑过就参加60公里越野赛并取得第二名，或用她被称为越野跑“天选之人”、大理越野跑“一姐”等开头，都是不错的选择。但我们很想用一个“意外”开始她的故事。

这样的开头很“现实”：张潓萍受邀参加2024彭州“熊猫蜀道山超级越野赛”160公里测试赛，并取得第一名的成绩。3月16日晚上11点多，我们把大理跑友投来的张潓萍的参赛视频素材制作成21秒的短视频发布。

视频“意外”成了爆款，两天之内500多万人围观。评论区也很“意外”，“大理还有这样的‘女超人’？”“30多个小时不吃不喝不睡地跑吗？”……于是我们找到了张潓萍。

见面的地点也很“现实”——商铺林立的鸳浦商贸街，一家平平无奇、十来个平方、名为“小闹心”服装店里。是的，张潓萍是这条街众多服装店的老板娘之一。店里没有客人，咖啡香气氤氲，消却了阳春三月午后的困意。

累、困和孤独

如果想细细了解“什么是越野跑”，网络上随便一搜索都有详细介绍。越野跑业余选手张潓萍说，“越野跑是没日没夜地在山里跑，累、困，孤独，还有些未知和危险”。这些大都集合在了这次的“熊猫蜀道山超级越野赛”。

张潓萍参加的160公里比赛是测试赛，主办方特邀30名选手参加。赛道主要是河谷山地，累计爬升9216米。阴雨天气带来了清凉，也让赛道更具挑战性，泥泞难行。

“刚开始的一段是下坡，挺好跑，我一直领先，感觉不错。”40公里左右时，张潓萍被超越。她不急不躁，按自己的节奏跑。“我的心态很‘佛系’，跑得动就跑，跑不动就走，不怕被别人超过去，也不想着超过别人。”她说。

暮色四合，巴蜀的奇山异景隐匿于黑暗，孤独感袭来，奔跑变成了机械性的动作。张潓萍不喜欢戴耳机听音乐，听音乐会让她烦躁，充耳的是山林里的声音、呼吸声和脚步声。夜太漫长了，她观照内心，和自己“聊天”，这是大多数跑者的技能。

雾气升腾，前路难辨，在泥泞的路段她格外谨慎，此前她已经摔了好几跤，这很危险。“我以前很少摔跤这次路况复杂，特别是坡道，上一步能滑下来三步，下坡要用'屁降'，或用登山杖撑着下来。"

挑战还来自未知的黑暗，她曾经被狗追过，被突然窜出来的小动物惊吓过，被突然出现的坟地吓得脊背发凉，更在岔口跑错过路线。她说：“如果把我一个人丢在山里，我肯定害怕。我告诉自己，我是在比赛，前面后面都有人，这样就不怕了。”

3月16日凌晨3点，张潓萍反超了早前追上她的女性选手，不出意外应该可以锁定女子组第一名。此时她已经跑了12个小时，补充能量是很重要的事情，在每隔10公里左右的CP点，她拿了稀饭、香蕉，还有大量的水和可乐，没经细嚼慢咽，灌也似的进入了胃里。她的胃已经足够强大。

天快亮时，睡意达到顶点。以前的比赛中，她困得不行时就抵着登山杖眯瞪两分钟，但这次挺好，很快就恢复清醒。后面的路程，她边跑边玩手机，发了好几个朋友圈。

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到另外一个黑夜，连续跑30小时12分27秒后，俨然“泥人”的张潓萍冲过终点，在相机的快门声和闪光灯刺眼的光亮中迎接欢呼。

乱入

如果世间有天才，张潓萍该是其中之一，至少很多圈内跑友是这样看的。

时间拨回2017年11月。张潓萍有爱跑步的朋友，丽江要举办马拉松，朋友偷偷给她报名半程马拉松。知道后张潓萍蒙了，她不知道什么是“半马”。赛前朋友带她去体育馆进行“训练”，第一天跑了2公里。接连又练了两天，跑的最远距离也不过5公里。

比赛那天，朋友说带着她跑5公里，很快便嫌她慢，让她一个人跑。“我根本跑不动，看别人都在跑我又不好意思走，硬着头皮往前跑。”她清晰地记得，“最后用2小时16分完赛，还跑进了前300名，获得了300元奖金。”这是她的第一次马拉松比赛，稀里糊涂的。

此后张潓萍慢慢尝试5公里的跑步，2018年参加瑞丽马拉松，半马跑进了两个小时。当年6月，双廊举行国际越野赛，她报名68公里组。“我就跑过两次半马，一次全马没跑过，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参加68公里的越野赛是很不‘科学’的。”

比赛那天大雨倾盆，张潓萍拄着找朋友借的登山杖，“不科学”地跑了个第二名。

2019年，张潓萍着了魔似地参加越野跑赛事，频率达到一个月一次，在鸡足山第三届越野赛、梅里100极限耐力赛等多个赛事中获得冠军、亚军。

翻越

2020年，河北崇礼168国际超级越野赛，张潓萍跑哭了。

她参加的是最长距离组“UTC组”（极致组），赛道总里程159.6公里。“比赛前朋友告诉我，我们高海拔地区的参加低海拔地区的比赛有优势，但怎么也想不到这里的山更难跑，不断地上山下山。”痛苦接踵而来，她的脚磨出了水泡，脚趾甲淤血，衣服磨破了皮肤。耳边好像出现了自己的声音，“张潓萍你为什么来跑？为什么承受这样的痛苦？……”

张潓萍哭了，一个人坐在山头放声大哭。没人看她，没人帮她，赛道上的人多是孤独的，都在拼命翻越山，翻越自己。“光哭也不行啊，哭完擦了眼泪继续往前跑，只能往前跑。”她用26小时32分25秒跑完全程，小组第二名。

脚上的水泡会变成茧子，磨破的皮肤会变得像铠甲一样坚硬。那之后凡是参加比赛，她只跑百公里以上的最长距离，并多次揽收冠军。她终于翻过了心里的那座山，不再“闹心”，和自己言和。

2023年还是在河北崇礼，她参加205.4公里组的比赛，这也是她目前为止参加的最长距离的比赛。遭遇和三年前差不多，她取得了小组第三的成绩。

“摆烂”

“你好像很有天赋。”我们问她。

“我有天赋吗？”她问自己，“应该没有，以前我也不跑步，上学时害怕上体育课，有一次体育课跑了800米，感觉人都要垮了。能坚持下来，应该是一种喜欢，一种信仰。”

她的回答，就像“山就在那里”一样有些神秘。在她状态最好的2019年和2020年，她的月跑量也不足200公里，主要是以赛代练。2020年到2022年的3年间，她的月跑量甚至降到100公里左右。

“跑不跑全看起床时间，起得来就跑，起不来就不跑。赛前几天多跑一下，算是安慰自己。”对于比赛，她多少有些“摆烂”，“平时要照看店里，没有时间提前看赛道，直接就去跑。”这次去彭州比赛也是这样，别人去熟悉赛道了，她却斜躺在椅子上喝起了咖啡，不忘自拍发个美美的朋友圈。

“我参加越野跑什么都不想，奖金、名次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只看喜不喜欢。我喜欢山，喜欢在山里奔跑的感觉，那种感觉很放松。”张潓萍说。

这样的张潓萍已是精英级越野跑者，知名运动品牌大使。

回归或出发

3月16日的狂欢之后，张潓萍到酒店倒头就睡，30个小时的奔跑快让她晕了。次日傍晚，她返回大理，躺在沙发上看着乖巧的女儿弹琵琶，等着女儿给她踩背。再一天，她打开“小闹心”的门，冲一杯咖啡，开始收拾。

脱下一身专业越野装备，将熠熠星光甩在身后，精英级越野跑者回归服装店老板娘，这是她的循环。她遇见过来自各行各业的跑者，白领、老板、学生和自由职业者，她说“越野跑是爱好，卖衣服才是主业，我们是普通人，要养家糊口”。

她是这样的普通人。1986年出生在群山环抱的剑川沙溪农村，山是她的乐园，小时候跟着父母上山砍柴，野花、山茶花、映山红成片盛放，野兔倏忽跑过，鸟鸣声不绝于耳。七八月时菌子萌发，她约着伙伴打着手电凌晨进山捡菌子，一跑就是一天，一点儿感觉不到累。

工作，结婚，生下女儿，开服装店……30岁之前，她的人生按部就班，直至2017年那场稀里糊涂的马拉松。

和她对话，像是面对两个人，一个是面前的长发披肩、完全放松的张潓萍，一个是穿过密林，跨越山涧，在雪山下奔跑的张潓萍。把一个人强行分成两个人来看，显然是不恰当的，手拿六个便士的人，也可以仰望月亮。

我们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越野跑给你带来了什么”。她再次重复了问题，思索起来，不太自信地说“自信”。

“应该是更自信，更勇敢，什么都不用管，先出发再说，完全放飞自我，去奔跑！”张潓萍补充说。4月，江南百英里雪窦山越野赛将举行，那时她要再次出发或是回归。

这就是张潓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