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笔记:汪曾祺的诗与昆明(上)
2021-01-01 10:20:44      来源:云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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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湖旧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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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美术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汪曾祺撰 曹鹏编《汪曾祺写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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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时期的汪曾祺(中)、朱德熙(右)、李荣(左)

1939年夏,汪曾祺考入西南联合大学,毕业后又在昆明教书、写作,至1946年秋离昆赴沪,他在昆明共生活了7年。汪曾祺先生在这一时期及后来数次重访昆明创作的诗歌、散文,从多个角度记录了昆明生活,如同一幅幅风俗画卷和历史素描,意味隽永。

“那个写别人看不懂、自己也看不懂的诗的人”

许多读者对汪曾祺的印象,多半是一位行文自然平易、风轻云淡的士大夫,殊不知早年的他也曾深受西方新潮文学影响。在西南联大就读期间,有一天他走在路上恰好听见前面两个女生聊天,一个问:“汪曾祺是谁?”另一个答道:“就是那个写别人看不懂、自己也看不懂的诗的人。”汪曾祺写于上世纪40年代初期的《昆明小街景》《昆明的春天》《蒲桃》等现代诗,的确诗意朦胧,“现代派”范儿十足:

有人赤脚穿木屐,过街心,

哪儿没有春光,您哪,

看烤饵块的脱下破皮袄

……

看天染蓝了我的眼睛,

该不会有警报吧,今儿。

—— (《昆明的春天》)

成熟的初夏流溢着,

当你的眼睛如金甲虫,

飞落在酿成的夜的香花上,

你不知道,我有一个,

不愿告诉自己的秘密。

—— (《蒲桃》)

这些充满着跳跃、通感的诗句,似乎的确与后来汪曾祺作品的风格有很大不同。从当时两位女生好奇的议论可见,西南联大求学时期的汪曾祺已小有名气,在同学间有了一定关注度。不仅如此,他的文学才华深受闻一多、沈从文的认可和喜爱,二十出头的他即有作品发表在《大公报》等知名报刊上。年轻的汪曾祺在背后听了两位异性的议论,心中会有怎样的感受呢?

青春本来应该是热血贲张、充满激情的。然而早年的汪曾祺却有着些“不着调”的散漫,常常昼伏夜出、通宵达旦地在联大图书馆看各种“杂书”,广泛阅读也为他走上写作之路奠定了基础。正如他在散文《西南联大中文系》中所说:“我在西南联大是一个不用功的学生,常不上课,但是乱七八糟看了不少书……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汪曾祺在《七载云烟》中写道:“我在报考申请书上填了西南联大,只是听说这三座大学,尤其是北大的学风是很自由的,学生上课、考试,都很随便,可以吊儿郎当,我就是冲着吊儿郎当来的。我寻找什么?寻找潇洒。”这种“潇洒”,应该也指自由的读书和写作。

汪曾祺并非一个中规中矩的学生,但这掩饰不住他才华的流露。大学期间的一次考试,他做“枪手”替一位同学写了一篇评价唐代诗人李贺的文章,闻一多看后当即赞道:“比汪曾祺写得还要好。”

汪曾祺从西南联大毕业后的一段时间,生活窘迫,就业无门,恋爱失意,甚至曾绝望至几近绝食。爱才心切的恩师闻一多见了他这副模样,不禁大怒,当即将其痛斥一顿。汪曾祺曾在散文中不无自豪地写道:“闻一多先生是很喜欢我的。”晚年的汪曾祺,对当年西南联大课堂上闻先生的开场白记忆犹新:“痛饮酒,熟读离骚,可以为名士。”即便在名家云集的联大,闻一多图文并茂的古代神话课仍然是最受欢迎的课程之一,不仅中文系的学生爱听,许多理科生甚至外校学生也不惜跨越大半个昆明前来旁听。汪曾祺用文字记录下恩师当年课堂上的诸多细节,为闻一多先生留下了生动有趣的人生片段。

“你们到这点来整哪样?”

“半夜三更,你们到这点来整哪样?你们呐校长,就是这样教育你们呐!”

这几句话如果用地道的昆明口音读出来,一定更有威慑力。倘若不明出处,多半会以为这是对当下某位不守规矩学生的训诫——其实出自汪曾祺71岁重回云南时写的散文《觅我游踪五十年》。受训的对象正是彼时二十出头、就读于西南联大的汪曾祺和他邀约的两位女同学,训话的则是一个大兵。

当晚月色甚好,青春正当时的汪曾祺约了两位女同学,穿过一条纵贯翠湖的桥,到湖中一座圆圆的小岛上游玩。虽然并非恋人约会,但也不啻为一次颇具浪漫色彩和诗意气息的夜游,“不料幽赏未已,来了一对警备司令部的巡逻兵……”,处于戒备状态的大兵对着正在寻找诗意的三人厉声呵斥了如上几句,虽说是战时责任使然,但也让三个学生顿时诗意全无。

作为在场唯一的男生,挨了训的汪曾祺顿觉十分窝囊狼狈,但也只得坚守绅士风度,默默完成护花使者的使命,送女生们回了宿舍。“这两个女同学现在大概都已当了祖母,她们大概已经不记得那晚上的事了。隔岸看小岛,杂树蓊郁,还似当年。”笔触在对青春的回忆和现实的感慨中迂回,恒与变之间,是一曲引起古稀老者的无限感怀的“致青春”。汪曾祺对昆明的追忆,哪怕是一桩窘事也总关乎青春。

汪曾祺19岁考入西南联大,至26岁离开昆明,最青春的7年在昆明度过,他虽然一生眷恋故乡高邮,但昆明已然是他情感上的第二故乡。他在各类作品中津津乐道着昆明的年俗、天气、草木、米线、饵丝、苞谷、菌子、泡梨、葛根、焖鸡、爨肉、叶子、茶馆;翠湖、文林街、龙翔街、凤翥街、钱局街、府甬道、先生坡、金马碧鸡坊、大观楼、篆塘、白马庙、黄土坡、呈贡……昆明人耳熟能详的地点也时不时会呈现于他的文字——专以“昆明忆旧”为题的散文就有8篇之多。其余有关昆明的篇目或是追怀名师闻一多、沈从文、吴宓等人的名家风范,或是对那些特立独行的同学的点滴闪回。甚至数十载后,对他临离昆明之前,和好友在街边小店吃过的一盘炒菠菜念念不忘:“菠菜极嫩,油极大,火甚匀,味极鲜。”

犹是云南朝暮云,

笳吹弦诵有余音。

莲花池畔芊芊草,

绿遍天涯几度春。

——(《犹是云南朝暮云》)

晚年,故地重游的汪曾祺在诗中尽情挥写着他对这片土地的感怀。只是这时,他已不再是那个“写别人看不懂、自己也看不懂的诗的人”。 他后期的诗就像他为人熟知的小说和散文,是平易和充满趣味的。  (李玉俐 人民文学出版社)

编辑: 钱嘉榀 责任编辑: 徐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