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以往的“我还想再活五百年”，重生文已经形成了基督山伯爵式的复仇章程。如果前身是受尽屈辱的庶子庶女，转魂后必然重整家风、扬眉吐气；如果前身是沉浸享乐主义的豪门阔少，转魂后必然萌生大计、一展宏图，总之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一切事件朝着“让读者爽”的目标发展。

不过别忘了，所有文字的第一读者都是作者本人，服务读者的逻辑背后也隐藏着作者的爽点：学渣希望变成学霸、相貌平平的人希望变成“四海八荒第一美人”、贫乏的生活需要异世界的刺激……凡此种种，被现实压垮的人们需要找个洞逃避，总有一些人选择在成本最低的文字里花天酒地。当人们把视线投入到狭窄屏幕上的砖瓦文字，毫不费力的广阔天地就此产生，《唐砖》的作者孑与2说过：“像我每次写人物的时候，从来没有详细地写过平民或主角长什么样子，我只是在描写人的性格，所以很多人就容易把自己带入进去。”

相比于传统文学作品对描写人物的执着，网络小说更关心“人物做了什么”，不管是《择天记》中的逆天改命，还是《花千骨》里的为爱牺牲，一众玄幻题材主人公的面容都可以用“好看”概括完毕，加上坚毅、赤诚一两个标志性品质特征，收集感动的模具打造完成。在严肃文学读者的眼中，网络小说最大的槽点往往是文字的粗糙感，而正是这种类似坏掉的打印机产出的文风，快速地把阅读的门槛降低为视力完好、有一部手机，随着网络小说的有声书越来越多，门卫老大爷收听修仙成魔都变为可能。

现实的题材符合物理规律而有限，重生文却永无尽头。在蓝白格子的《第一纨绔》里，主人公先是魂穿到宁家小王爷身上，在两千二百四十一章醒来又成了病床上的少女，最后回到上界晋为“大能”（界面里的无敌王者），看到此处读者以为自己终于能松一口气，重生的终点不就是无敌吗？作者轻敲键盘——主人公的儿子为了陪伴爱人也要轮回转生。按照这种爸爸重生完妈妈重生、妈妈重生完崽子重生……祖祖辈辈的重生路掌握在作者手里，随心所欲的圆满成为结局，反反复复的升级打怪顷刻失去意义。

不只是升级风的重生，言情频道的轮回也大同小异。改为影视剧后热播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就是一例，男女主人公的爱情萌生于一个受伤一个救养的相处之中，这很难不让人想到《白蛇传》，继承古老的姻缘羁绊范式，沿用鬼怪小说里的狡黠狐妖形象，直到二零二零年玄幻小说依然没有创造出具有新意的妖魔设定，种种老套重复的剧情只是给故事的失败雪上加霜。

阅读故事的过程，或主动或被动，读者都在用自己的经验积累兼容故事内容，每个人带着私人审美评定故事的可接受性，其中也不乏一些共有的标准，如逻辑是否通顺、情节是否合理。判断一个故事有没有被大众接受，最简单的方式是看大多数读者会不会就关键线索提问“为什么”。八月长安的《你好，旧时光》可谓是晋江小说城中的金字塔，引起无数女生追捧。豆瓣里有一条关于此书的热门短评很切题，“林杨：为什么我从六岁就宿命般的喜欢余周周？”，我们不会问罗密欧为什么喜欢朱丽叶，也不会问白素贞为什么喜欢许仙，但面对夜华和白浅、余淮和余周周，总会有人发问，这恰恰显示了网络小说和文学作品的最大差距。“无巧不成书”是读者对于完全被作品吸引这件事的自我暗示，大多数网络小说达不到优秀作品的水锥，理所应当地无法获得这种殊荣。

重生文作为网络小说里备受欢迎的一族，在描写由弱变强和情爱纠纷的故事里屡屡受用：一方面，重生文以最便捷的方式构造出阶梯状的等级世界，环环相套的强者之路永无尽头，读者也会有拾级而上的成就感；再者，重生即反复，不需要太多思索就可以把几个独立的爱情故事打通，设置固定的台词或线索引起读者饥不择食的感动。只需重复几个下午，作者就能完成规定量的产出，如果我是才思枯竭的网文码字工，恐怕也会选择“重生”。

但故事为什么重生呢？是要走捷径吗，与其刻画一个人遭遇重大挫折进而转变，不如几笔带过前身经历，省去刻画性格转变的费力手笔，还能直接把读者代入反手给仇人一个耳光的爽点上，毕竟宫斗文里女主都要在中后章才开始黑化，重生是合理偷懒的最好借口；从人物塑造来看，主人公要么在原来的世界活第二次，要么从其他世界穿越而来，《第一纨绔》里女主原是联邦少将，精通机甲修复，重生后在新世界里也有这种技能，由此看来，重生是把人物调到无敌模式又不犯规的理由。还有些重生文是补憾而生，可以在同人文里单列一类：由于读者、观众不满意原著的结局，按照呼声较大的意愿另写一篇。

其实重生这个话题由来已久，外国作品里也有。诺奖获得者皮兰娄德最受推崇的长篇小说《已故的帕斯卡尔》，主人公是一个生活窘迫的男人，母亲和女儿同一天离世更让他濒临绝望，戏剧性的是，他用哥哥寄的钱在赌场赢了一笔巨款，接着在回家的火车上看到了自己溺水死亡的讣告，于是他将错就错，换了新的名字过上新的生活，最后他“复活”回到家乡，生活已经大变模样。全文语言美感和思想性兼具，显然不是网络小说可以达到的水平。

口语化的文笔，爽感优先的情节，即便是为了愉悦读者而写的重生，如果不能跟进大众的心理变化及时调整，势必会在无聊的反复里凋败，不论是凸显个体的强者之路，还是情爱纠葛的生生世世，如何控制轮回的跨度和次数，从而最大程度维持读者的新鲜感，这是网络写作者需要思考的难题。（刘雨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