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用电脑写作、把玩手机,使我的视力已经大不如以前了。
所以,我现在越来越喜欢用喜马拉雅听书了。前日,感到眼睛累了、有些不适,便打开喜马拉雅App,收听《一本书读懂日本历史》,在更新下一集时,偶然看到了网上推荐的历史书籍名录中有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
这一下,勾起了我4年多前的一件往事。
那是2014年11月的一天上午,有春城文化人好友陈波相约,我们一起驱车从昆明主城区赶往宜良县,去看素有“滇中八景”之一美誉的岩泉寺。
它位于宜良县城西的金星村,距昆明约50多公里。
是日,有些天阴,不过没有下雨。车行约2小时后,便抵达了岩泉寺。
拾级而上,带我们参观的宜良朋友介绍说,禅寺所在的小山,形状如同一只卧狮,从古至今当地人都喊它伏狮山,也叫岩泉山。尤其特别的是,此山岩下有清泉昼夜喷涌,水质甚佳、且流量大,常年不断。《宜良县志》说它:“水流潺潺,漱激于石,其声琮争如环佩。”
进得禅寺,我发现整个环境确属山环水抱、雅静清幽,怪不得有“岩泉漱玉”之美名。
历史记载,岩泉寺始建于元代,为云南著名高僧盘龙祖师莲峰开山所在。公元1340年,莲峰云游到此,发现此乃风水宝地,遂结草为庵,以弘扬佛法。祖师去后,其徒子徒孙们在此兴建祖师殿,世代供奉,将其发展成为当地佛道合一的胜境名寺。明代中叶后,一代一代的文人学士慕名而来,上山饮泉、品茗,留下了诸多诗文,令岩泉寺名声大噪。清代中叶,江苏学者陈孝治参访了此寺后,赋诗《秋日游岩泉寺暮归》赞到:“为爱岩泉胜,迟归暮色交。乱猿啼峭壁,老鸦下危巢。月向峰头出,诗从画里敲。回看城郭近,灯火隔林梢。”清末,云南状元袁嘉谷等也曾慕名来游,并同样禁不住吟诗题壁。
依山而据的岩泉寺,居高临下,可俯瞰宜良坝子。总体上,它和国内其他地方的许多禅寺布局规制差不多,主要景观不外乎是大雄宝殿、观音殿、财神殿、关圣宫、龙王庙、玉皇阁、摩崖石刻等。
是以,放眼全国,岩泉寺无论从其历史、规模、建筑等看,都算不上中国最有名的寺庙,但恰恰因为一个文化名人,而使它载入中国文化史册,令人刮目相看。
游览此寺,发现岩泉寺与众多寺庙不同的是,也是我此行最大的意外收获,竟然发现了国学大师钱穆先生的足迹。
唐代大文学家刘禹锡在其《陋室铭》中说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他的话,如果用在地处云南边疆这小小的岩泉寺上,可算是再合适不过了。
说来惭愧,在滇地行走多年,此前竟不知昆明附近有这样一个与堂堂国学大师结缘、并诞生了一部中国史学名著的宝刹。
与吕思勉、陈垣、陈寅恪并称为中国“史学四大家”的钱穆先生,为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被学术界尊之为“一代国学宗师”。
钱穆先生乃江苏无锡人,生于1895年。他没有有读过大学,也没有出洋留学,而是靠着自学成才,一点点由小学教师而中学教师再到大学教授,实乃奇才。1930年,他因发表《刘向歆父子年谱》而一举成名,被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推荐,受聘为燕京大学国文讲师。1937年起,辗转任教于西南联大、齐鲁大学、武汉大学、华西大学、四川大学等高校。后来,去香港、台北任教,1990年8月去世。
纵观钱穆先生一生,堪称“学富五车、著作等身”,各种专著多达80种以上,且弟子众多。其代表作有《先秦诸子系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国文化史导论》、《文化学大义》、《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国历史精神》、《中国思想史》、《宋明理学概述》、《中国学术通义》和《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等。
在其众多著作中,最让我惊讶的是,钱先生的史学名著《国史大纲》竟然就是在这个岩泉寺写就的。
1938年,抗战烽火燃遍华夏,钱穆先生随西南联大迁来云南,先在滇南蒙自的西南联大文学院教书,在此期间,年轻同事、诗人陈梦家几次劝说他为中国通史写一部教科书。钱穆先生最初婉拒,后“为我民族国家复兴前途之所托命”,终于答应,待他刚要动笔,学校正要迁往昆明。为了寻找一清静之处、不被打扰地闭门著书,后经友人引荐,他最终选定了宜良县城西的郊岩泉寺。
他清楚地记得,1939年,上山那天,由著有《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后来任过北京大学副校长的哲学家汤用彤先生,以及对黑格尔哲学深有研究、后来担任过《黑格尔全集》主编、还写过《当代中国哲学》等名著的贺麟先生陪他一起,寺内方丈亲出山门迎接。
可以想象,当时的岩泉寺居住条件简陋,被当做禅寺上宾的3位大学者,那天晚上竟是在地板上度过了难忘的一夜。
“是夜锡予、自昭与余同卧外室地铺上。两人言:‘此楼真静僻,游人所不到。明晨我两人即去,君一人独居,能耐此寂寞否?’余言:‘居此正好一心写吾书。’”钱穆先生后来这样回忆到。
正在西南联大执教的他,不辞辛劳,搭乘滇越铁路的小火车,往返于昆明城和宜良县之间,一面给学生讲课,一面回到寺内苦心潜学,终于完成了蜚声中外的《国史大纲》一书。此书为中国通史,洋洋洒洒53万余字,其“引论”最初发表在昆明的《中央日报》上。据钱穆在西南联大时的学生、后来也成了历史学家的云南大学教授李埏先生回忆:“大西门外有一个报纸零售摊,未终朝,报纸便被联大史学系师生抢购一空。一些同学未能买到,只好借来照抄。下午,同学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聚集小茶馆里或宿舍中,讨论起来。此后数日,大家都在谈论这篇文章。据闻,教授们也议论开了,有的赞许,有的反对,有的赞成某一部分而反对别的部分……联大自播迁南来,学术讨论之热烈以此为最。”
1940年6月,《国史大纲》全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成为全国各大学的历史教科书,一时风靡华夏,后多次再版印刷。
翻开《国史大纲》,先生80年前的话语今天看来仍颇有教益、一针见血。他在“引论”中这样写到:
中国为世界上历史最完备之国家……然中国最近,乃为其国民最缺乏国史知识之国家。
今人率言“革新”,然革新固当知旧。不识病象,何施刀药?仅为一种凭空抽象之理想,蛮干强为,求其实现,鲁莽灭裂,于现状有破坏无改进。
若一民族对其已往历史无所了知,此必为无文化之民族。此民族中之分子,对其民族,必无甚深之爱,必不能为其民族真奋斗而牺牲,此民族终将无争存于并世之力量。
今国人方蔑弃其本国已往之历史,以为无足重视;既已对其民族已往文化,懵无所知,而犹空乎爱国。此其为爱,仅当于一种商业之爱,如农人之爱其牛。彼仅知彼之身家地位有所赖于是,彼岂复于其国家有逾此以往之深爱乎!凡今之断脰決胸而不顾,以效死于前敌者,彼则尚于其国家民族已往历史,有其一段真诚之深爱;彼固以为我神州华裔之生存食息于天壤之间,实自有其不可辱者在也。
故欲其国民对国家有深厚之爱情,必先使其国民对国家已往历史有深厚的认识。欲其国民对国家当前有真实之改进,必先使其国民对国家已往历史有真实之了解。我人今日所需之历史知识,其要在此……
还值得一提的是,钱穆先生寓居于此禅寺时,同在昆明西南联大任教的国学大师陈寅恪、历史学家姚从吾与著名的史地学家、后任台湾国民党教育部长的张其昀等学者也来岩泉寺拜访过。可谓群贤毕至,为禅寺增色不少。
岩泉寺的撰史写作,给钱穆先生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虽然,先生在岩泉寺只停留了短短一年,但直至离开大陆后到台北定居时,忆起数十年前宜良岩泉寺的山居时光,他仍动情地叹到: “回思当年生活亦真如在仙境也!”
曾经亲自见证了钱穆先生在岩泉寺修史的还有其侄子、新中国成立后当过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以《弹性力学》闻名的物理学家钱伟长先生。钱伟长当时新婚,来到禅寺看望叔叔并在那里居住了3月之久。在岩泉喷涌的“剑池”旁边的藏真阁,他们一起品尝着当地有名的宝洪茶,谈家常论学问。
直到20世纪的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一直对岩泉寺念念不忘的钱伟长夫妇俩又两次来访。1994年6月最后一次回访禅寺时,钱伟长先生已是85岁高龄,离当年他的蜜月时光已过了整整55年。抚今追昔,物是人非,钱伟长先生感慨万千,特意为岩泉寺山门题写了“岩泉禅寺”,还写下了“岩坚泉清,宜结良缘”之句,此八个大字已被镌刻于藏经阁废址旁的石壁上,更令岩泉寺锦上添花。
山寺寂寞著书,充分体现了钱穆先生严谨的治学品格,一部《国史大纲》,给中国史学界留下了一部经典著作。而岩泉寺,能引来大师留住做学问,足见其魅力不凡。
令人唏嘘而困惑的是,如今国家富强,社会发展迅猛,生活与工作条件比当年好过千百倍,可放眼四顾,大学林立,教授、博士多如过江之鲫,但堪称大师的实属凤毛麟角。试问,还有几人能如钱穆先生那般不畏艰苦、坐得住冷板凳而潜心向学呢?或也正因为如此,当今时代才难觅有真才实学之大师踪影。呜呼悲哉!(图影看世界 任维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