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滇池畔东岸,有一个古渡码头,是历史上滇南与昆明城区往来的要塞,人们在码头聚集而成村落,这就是安江村。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村舍是泥墙草顶,村中布满了高大仙人掌,分布着九座寺庙和东鼓楼、西鼓楼,安江河环绕着村流向滇池。在村中一处洼地有个大水塘,中心有座小岛,岛上有座玉皇阁。村中建筑最大特点是螺蛳墙,当地村民筑墙都是就地取材,泥里有大量螺蛳,细看螺蛳都是尾端被敲掉了,那是古滇人在此生活食用螺蛳后留下来的,也说明此处曾经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在1939年秋冬季节,来了一所从省城避日机空袭而迁来的学校,称为国立艺专,是由国立北平艺专和国立杭州艺专在1938年于湖南沅陵合并而成,随着战事变化一路西迁到昆明,安江村接纳了这所只有100多名师生的艺术学校,将玉皇阁提供给师生们上课办学,从此,这座玉皇阁成为了艺术学子心中永远的座标,无论走到世界何处,都像黑暗中的明灯,引导着学子走向艺术的高峰。
玉皇阁,国立艺专旧址
当年办学情景,可以通过国立艺专学生李晨岚的弟子李建华画作复原,此画的景像就是国立艺专的几位学生课余在写生,一位放牛娃喜欢大哥哥大姐姐画画,围着学生看创作,边上站着一位农家妇女,也喜欢看学生画画,后来成为学生人体模特,称为李嫂。画中的阁楼是玉皇阁,师生在此上课,四周被水包围,学生上课要从一座小桥经过。
李建华作品
玉皇阁内光线昏暗,上午光线还亮些,学生在此上课,下午光线太差,学生大多数就到室外做功课,学绘画的写生,学音乐的吊桑子,学图案的研究民族工艺品,学雕塑的考察周边寺庙塑像。特别是学绘画的学生,不管在村里还是村外,总是带着速写本画速写,见什么都画,更多时候是到滇池画山水,到县城集市画人像,到城边的盘龙山画花鸟。
1940年国立艺专师生在盘龙山留影
一张师生在盘龙山留影的旧照片,同学还带着画板,说明是集体出行写生时的合影。盘龙山是云南名山,万顷松涛,古树名刹,兰谷飘香。国画大师潘天寿教授曾率师生上山写生留下“盘龙寺看梅”诗句,楚图南先生也曾为盘龙山题字“兰馨桂馥水流静,竹茂松高山气清”。
盘龙山日照峰与兰谷
可见盘龙山景色秀丽,鸟语花香,国画的梅兰竹菊素材丰富,正是师生野外创作的佳处。可惜师生的作品因战乱不断迁移都丢失了,仅存秦宣夫教授、刘依闻学生几幅那年代的画。
秦宣夫 1940年《晋宁赶集》
师生的生活十分艰苦,住在地藏寺,老鼠爬上床,天上壁虎也空降在人头,夜间闹得惊叫声不断。上课地点玉皇阁与住宿的地藏寺有两三里多路程,要在田埂迂,夜间行走得备根木棍,防狗防狼和探路。在雨天,路变得泥泞不堪,十分难走。学生记忆中有一个雨天在快上课时,雨还一直下个不停,教室突然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被雨淋湿的人,只见这位人头戴大草帽,长衫前后衣襟挽起,用草绳系在腰上,手臂夹着一个大包,脚上皮鞋还套着草鞋,两脚泥巴,待来者脱下大草帽大家才看清是上课的教授秦宣夫先生。学生伙食常常吃不饱,逢晋宁县城赶集日,学生们就相约赶集,去县城所在地晋城吃碗面或是有蛋丝烩的“片儿脆”。刘鸿逵等学生为方便师生小吃,开了一家阿波罗小店,课余卖点馒头花生之类的食物。许多学生的家乡被日军占领,失去家庭经济支持,就靠学校的一点助学金过日子。一位叫刘敦愿的学生,鞋破了无钱换,每天光脚套上没底的鞋上课,一天他脚掌磨破了,实在撑不下去了,便拿着一本《艺术论》向同学刘傅辉提出以书换鞋,刘傅辉一看他的脚已肿起来了,马上送上自已的布鞋给他换上。同学们处在举步维艰的时候,相互救济, 顽强地坚持学业,同时也融入了当地百姓生活,学生刘鸿奎回忆“艺专学生还自发开办一所民众夜校,招收失学儿童,每晚借用村小学教室,在汽灯下识字、教唱救亡歌曲。艺专音乐组师生还曾创作歌曲《美丽的安江》,教村中孩子传唱。艺专办学得到校方大力支持,也受当地士绅群众欢迎,学生和群众结下了深厚情谊。”
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办学,国立艺专培养出了一批艺术大师。虽然中国没有设立国家级艺术院院士,但从安江村玉皇阁却走出了一群国际艺术院士:
国立艺专教授潘天寿在1958年被聘为苏联艺术科学院名誉院士,
1958年,潘天寿在杭州接受苏联艺术科学院名誉院士称号
国立艺专学生朱德群在1997年当选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院士,
朱德群身穿院士服、手持院士剑
国立艺专学生吴冠中在2002年当选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通讯院士,
1974年吴冠中(中)与同学李际科(右)、傅本娴(左)在西南大学,图片由李龙燕提供
国立艺专学生赵无极2002年12月当选为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院士。
赵无极
一处地方走出四名国际艺术院士,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安江村可以 “国际艺术院士村”留史。由国立艺专分出来的中国美术学院在校庆90周年时,为玉皇阁塑造了纪念浮雕“漂泊殿堂”,永记其丰功。
一座名不见经传的玉皇阁,出了如此多国际艺术大师,可谓是奇迹。究其办学之道:
源于校长滕固在国难之时担当起学校的使命,他在安江村向师生
滕固校长
讲述了办学的理念“唱(倡)导社会,期于恢宏艺教,建设国家新时代之艺术。”, 也实施了他治校的方略“提高学术水准,树立笃实之学风。严格教学,增进学生课业。”,更要求教学坚持的宗旨“培养学生健全人格。务使一一为国家有用之人材。”滕固率校来昆明后,创造了校歌,他作词,由音乐系主任唐学咏谱曲, “皇皇者中华,五千年伟大的文明,亘古照耀齐日星。制作宏伟,河山信美,充实光辉在我辈。我们以热血润色河山,不使河山遭蹂躏。我们以热情讴歌民族,不使民族受欺凌。建筑坚强的城堡,保卫我疆土人民。雕琢庄严的造像,烈士万古垂令名。为创造人类的历史,贡献我们全生命。”激励着师生们为救国兴艺发奋图强坚持办学。1940年进国立艺专的学生李时杰回忆到第一堂音乐课是学唱校歌。至今,这首歌还在艺子中传颂,也成为了中国美术学院的校歌。
源于国立艺专云集一批中国当时学贯中西、与世界接轨的艺术大师,如校长滕固,1929年德国柏林大学留学,获美术史学博士学位。西画系主任、教授常书鸿,1933年进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学习,导师是新古典主义画家、法兰西艺术院院士劳朗斯,留学期间许多作品被巴黎近代美术馆和里昂国立美术馆收藏。西画教授秦宣夫,1930年进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学习,师从法兰西研究院院士吕西安.西蒙,1933年画的作品《卡邦奇夫人像》入选法国沙龙展。教务长、教授方干民,1925年学习于法国巴黎高等美术学院。音乐系主任、教授唐学咏,1922年考入里昂国立音乐院,荣誉"桂冠乐士"称号。雕塑系主任、教授王临乙,1931年进 巴黎高等美术学院雕塑家Bauchard工作室学习。国画系主任、教授潘天寿,受教于经享颐、李叔同、吴昌硕、石涛、八大大师等名师。正因为导师的艺术造诣具有国际水平,才教出国际大师级的弟子。
源于昆明的天然养份浸润学生的创作灵感和艺术基因,云南是动物王国和植物王国,具有丰富的花鸟题材,以及纯净的蓝色天空、多彩的流云,让创作激情飞扬。更有亲善、勤劳的村民生活气息激励着同学们报国的理想,为艺术战。云南现任云南油画学会名誉主席、老画家姚钟华老师五十年代在中央美术学院受业于我国大画家董希文,董希文就是当年在玉皇阁学习过的学生,对当地的风土人情一直牵念和热爱,对放假回家的姚钟华说“回家乡写生创作不用跑远,昆明周围的风光风物很好,那里农村的房舍、妇女的打扮都很美。”,姚钟华牢记导师的重托,毕业后回到昆明,画出了一批具有当地特色的壮彩作品,收藏于中国美术馆。
2019年1月姚钟华大师在中央美术学院云南校友会上讲述国立艺专在昆明办学“崇德尚艺”的美育故事
如今玉皇阁为世人知之甚少,已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但孕育国立艺专的艺术种子已经盛开。在过安江村国立艺专学习的学生郑为在2000年回首国立艺专岁月时,感叹地说“我多想能有一天,给我重新踏上安江村的泥泞小路,去寻找这些庙宇、楼房和短墙护着的男女共同背对的园池形大厕所。追索已消失了六十多年的曾经有过的音响和颜色。尽管当时的生活是艰涩辛劳的,但齿摇发白的今朝,对它们每一个“情景”的回忆,都会给人带来年轻和丝丝甜味。安江村的泥土培育了我们一大群艺术胎胚,它们不但落根在故土中围,也盛开到世界各处,这些花朵真如耶和华头上的花冠,即使被编织在荆棘丛中也永不败坏”。
2019.3.16
（作者：香格里拉.江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