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啥带孩子逃离国学班 读经少年背书十年识字成问题
2016-09-05 11:18:06      来源:昆明信息港

读经私塾比比皆是

在读经界,文礼书院是公认的最高学府

郑惟生展示他背诵过的经典书籍

    初上读经班

    娃读幼儿园中班时,学校里教他们诵读《三字经》和《弟子规》,虽然总听人说《弟子规》是文化糟粕云云,我倒也不特别介意。反正小孩子又不全懂,只当是锻炼记忆力了。让我惊喜的是,娃很快就能将加在一起足有数千字的《三字经》和《弟子规》背得行云流水气贯长虹,连幼儿园老师,都对他强悍的记忆力赞不绝口。

    大人常常是得寸进尺的,我闲来又让他背些《琵琶行》《木兰辞》之类,不是有很多大师回忆童年,提起那些后来才读懂的诗句,总说当年略显盲目的背诵其实是有价值的吗?况且娃对此并不排斥,凭着小孩子的一股心气,很快也都能流利地背诵出来了。

    有天,一个朋友路过我居住的城市,他是搞教育的,我不无炫耀地提起娃背古诗的事,他认真地建议我,你儿子有这种天赋,可以去上个读经班,你们这里就有一个,做得很不错。

    我按照他的指引,去那个读经班观摩了一下,不大的一间教室,一群孩子哇啦啦地念书和背书。其中有个小男孩,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皮肤雪白干净,像是幼年唐僧,居然能将《大学》一口气背上几大段,宛然一个未来鸿儒正在养成中。他家里人和别的家长说,平时还经常带他去打坐什么的,修身养性。

    我顿时有了时不我待的急迫感,赶紧把娃也送了进来,等到他很快也能将一篇《大学》从头背到尾时,我备受鼓舞,得陇望蜀,遥想再过几年,娃应该能将那些典籍都背得烂熟,这种储备,也算先同龄人一步。

    我并不是一个人,娃娃在教室里背书时,大人就在外面聊天,他们大都比我们来的时间长,有的还是穿城而过,长年累月,风雨无阻。他们也觉得现在竞争太激烈,应该趁孩子现在空闲尚多来打个底子。唯有那个“幼年唐僧”的父亲比较激进,他认为,应试教育一塌糊涂,他考虑将来放弃高考,听说某地有个很好的国学班,寄宿制的,先生带着孩子读国学、学英语、习武练气功等等。他盛赞那位先生,说是人中龙凤,远非一般的中小学老师能比:“既然能跟这样的人学习经典,何必在应试教育的体系里浪费时间呢?”他看上去很激愤,他的激愤让我警惕。

    我也深知应试教育有很多弊端,但它到底是一个体系,经受多重监督,有很多讨论和试错,它也许会扼杀掉孩子的一些天分,使他们平庸,但也比押在一位“先生”的学问道德身上要安全。而根据我有限的经验,被渲染得神乎其神的人,未必是好的教育家,教育是一个长久、细致、考验人的平衡感和耐心的事,来不得半点夸张。

    一种自我催眠

    我没有在读经班坚持到底,倒不是发现什么问题,几个月之后,我娃得了重感冒,读经班的教室不通风,上课时又门窗紧闭,健康无疑是更重要的事,我跟老师说明原委,再也没有带娃去过。

    几年之后,我有机会采访一位著名的国学倡导者,说起我娃也上过读经班,他说,那为什么后来不上了呢?我说起他生病这件事,他拖着长腔说“那——是你的孩子没有这份福分了”,不满溢于言表。我有点惊讶,如果学习不能让一个人变得更加包容和平静,即使满腹经纶又有什么意义?我后来又见到一些“国学派”人士,也如他这般骄傲与易怒,即使,一开始是想显得和善的。

    随着一些关于国学班的报道出炉,我逐渐明白了何以如此。在很多人的印象中,他们是复古者,但真相却是,他们是反叛者,他们不屑与平庸者为伍,不愿意随波逐流,自认为有能力另辟蹊径,而“国学”是老天唯独给予他们这些有识见者的一条出路。这些道理看上去很有道理,但是,分寸很难掌握,一不小心就会过了火,跟搞传销的就成了一个思路,变成了一种自我催眠。

    自我催眠是危险的。张爱玲的小说《色戒》里,王佳芝对革命并无了解,但当她的同学要搞一场“美人计”模式的暗杀,需要她担任那个“美人”时,她不自觉地就感染了那种激昂,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女英雄;当她接近需要暗杀的那个汉奸,眼看就要得手时,她突然又被现场气氛所感染,以为汉奸对自己有了真爱,临阵倒戈,放了汉奸。结果呢,汉奸一回到安全的地方,就下令“把那一带封锁,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统统枪毙了”。

    在这篇小说里,我看到的不是爱情,而是自我催眠产生出来的一种迷幻,以为自己就要接近于某种伟大,却最终被这假想出来的“伟大”所出卖。它也适用于很多想当然的教育方式,不只是那种寄宿制的“国学班”,还有不让孩子去学校放家里自己教等等,那种对于自我的信任、对于自由的向往而产生的澎湃激情,足以战胜脱离既有轨道的恐惧,把自己和孩子视为斗士,认为胜利的曙光属于自己。

    被简单化的教育

    个性化的教育里有太多一厢情愿之处,缺乏比较和参照,出了问题还以为是特点,几乎没有纠错机制。如果是艺术家搞实验,问题的确有时可以等同于特点,但教育不是,在教育里,经受和应对烦琐,比激愤与激情更重要。

    不不,我并不是说,我们应该臣服于应试教育的体系下。只是,对于,教育这件事,仅有幻想是不够的。

    很多年前,李方写过的一段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说:“自由这东西,并不总像‘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那样滑溜和矫情;很多时候,它更可能表现为拖泥带水呼哧带喘的状态。”国学班和在家教育让我疑惑之处,就是它太“轻快”了,把教育这件事简单化了,而孩子的心灵如构造复杂的琉璃盏,陪伴他们成长的过程,犹如手捧琉璃盏过独木桥,哪有一些育儿专家说的那么轻松。

    罗曼·罗兰有言:“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国学班和在家教育所缺乏的,大概就是在想当然中取消了那个“看清真相”的环节。只是真相并不是你避开脸就会消失,它不在此时,就有可能在彼时出现,而新闻报道中,那些“国学班”学子的失望,是他们终于与真相劈面相逢,然而为时太晚,补救过来需要花更多的气力。为人父母者,能不慎乎。(闫红)

 

    面面观

    读经少年:背了十年书 识字却成了问题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台湾学者王财贵在大陆宣讲并建立起一套名为“老实大量读经”的“理论体系”,自言以培养圣贤为目的,以全日制读经为手段。彼时,正是国学热兴起,“读经运动”在中国勃兴之时,王财贵的理论获得大量信众支持。

    十年前,读经热进入高潮,全国近百家读经学堂雨后春笋般建立,大批少年离开体制教育,进入读经学堂求学。如今,最早的一批读经孩子已经成人,他们也成为了这场体制外“教育”的实验品。

    济南少年郑惟生就是其中之一。现年19岁的他在背完20多万字的经书后意识到,自己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已付之东流。如今,他连最基础的小学英文都不甚了解,一切都得从头再来,很是吃力。

    最好的读经老师不是人,而是复读机

    很少有人的求学经历,比济南少年郑惟生更曲折。

    小学四年级时他离开体制教育,此后九年,辗转八省,先后在十个读经学堂求学。郑惟生回忆,那是一种接近清修的生活,居于深山,无电无网,与经书为伴,每天背诵十小时。从狂热、受挫、困惑到反思,他们推翻了自己曾真诚信仰,并奉献了全部生活的东西。

    对郑惟生来说,读经生涯的正式开端,是2009年,母亲嫌北京的学堂太宽松,把他送进河北承德山中的新学堂。新学堂在深山之中,满山的草木长得疯野。出山没公路,得坐农用拖拉机。十多个学生,每人一间十平方米的毛坯房,糊了粗糙的水泥,没有自来水,没有厕所,没有暖气。也没有电子产品。学生们各占一座山头,不许互相来往。

    漫长的冬日,四点半就要起床读经。寒风瑟瑟,小屋子里,只能听见自己背书的声音、窗外粗野的风声,火炕下柴火烧裂时的声音。山上没得吃,他们就整月地吃南瓜。没有澡堂,整个冬天也就没洗澡。

    郑惟生说,他觉得最难克服的并不是生活的艰苦,而是求学的困惑。这里说是读经学堂,实际上是佛家的道场,堂主信仰佛教“净土宗”,宗教化极强。郑惟生背诵的经典,虽然也包括四书五经的一部分,但更多的是净土宗的佛经。老师要求学生要“销落妄想”,以“禅定”的状态来背经。佛经中的《普贤菩萨行愿品·别行疏抄》,全书十四万字。郑惟生背了整整一年。

    背诵,不认字、不释义地背诵,就是这所学堂课程的全部。郑惟生认为,没有老师讲解,学生不理解文章意思,背诵是没有意义的。老师的观点则针锋相对,反对学生在成熟之前大量读书,“知道的知识越多,你的障碍越重”。

    在一本经典背诵教材的序言中,编者明言:最好的读经老师不是人,而是复读机,或者会按下复读机开关按钮的人。

    回到体制教育

    2012年,长长的书单也到了背完的时候。摆在郑惟生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成为职业化的佛家居士,要么离开。他选择了后者。在海南一家学堂,他把书一扔,干脆跟着渔民出海去打鱼。不仅是郑惟生,从读经学堂出来之后,很多学生都不愿意碰书了,他们忘掉失败感的方式,是迷恋电子产品,一个学生有一个诺基亚手机,俄罗斯方块他玩了一个冬天。手机没电了,就充着电玩。也有人看韩剧,一看就是整天。

    2015年,郑惟生终于下定决心,准备自考。自考、艺考,回到体制教育,这也是大多数读经孩子最后选择的路。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柯小刚长期观察民间读经运动,常发表建设性意见。他自己也开办书院,在业余时间教授国学。这两年,有近十位读经学生跟着柯小刚学习,一边在同济大学旁听,一边准备自考。柯小刚发现,这群学生的功底太差,识字量不行、错字连篇、英语更是处在小学入门水平。一篇八百字的作文他们写得吃力,他也改得吃力,要从标点符号改起。

    不仅如此,学生们都处于一种相当不安的状态,没有学习兴趣,没有自觉能力。他们性情很乱,既自我边缘化、又掺杂着傲娇和自卑。

    柯小刚显得很沮丧,他曾对读经教育抱有希望,希望能培养一些真正的能读经、为往圣继绝学的贤者和君子。但在这些孩子身上,他看不出这样的志向。(云南信息报)

编辑: 孙红亮 责任编辑: 徐婷